程大棟幫蘇響找到了西愛咸斯路的一幢公寓樓,蘇響很快搬了過去。那天晚上,程大棟帶來了一個發福的女人。女人穿著月白色的旗袍,還燙了頭髮,把頭髮弄成了一個捲心菜的模樣。她看上去已經有四十多歲了,眼睛下面有了明顯的眼袋,臉上的皮膚也松垮垮的。她叼著一支小金鼠香煙,不時噴出的煙霧讓蘇響對這個女人十分討厭。女人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,她居高臨下地緊盯著蘇響看。
程大棟說,這是梅娘。
蘇響微笑著,但沒有吱聲。
梅娘說,你看我像大戶人家的小姐嗎?我家是書香門弟,在老家有一百多畝山地和竹林,五百多畝水田……
蘇響說,你吹的吧。
梅娘不高興了,眼神中掠過一絲無奈。不是吹的,是現在沒有了。那是我爺爺手上的事。
蘇響說,那還是等於沒你的事。
蘇響邊說邊飛快地織著一件線衣。這是一件暗紅的織了一半的線衣,本來蘇響是為盧加南織的。現在盧加南不在了,她還是想把它織完。看著蘇響上下翻飛的手指頭和毛線針,梅娘的目光沒有再離開。
你的手很巧。梅娘說,指頭很長,不胖不瘦。可惜了。
怎麼可惜了?
打毛衣可惜了,你可以做其他的,比如彈鋼琴。
你盛產山地和竹林的老家也有鋼琴?
笑話我?
我沒那麼多力氣來笑話你。我會拉手風琴,是小學音樂老師。
梅娘笑了,那就好。
那天梅娘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,而程大棟把窗戶關得緊緊的,厚重的窗帘也拉上了。濃重的煙霧熏得蘇響差一點暈過去。一直到梅娘離開,蘇響也沒有起身,她不願意和這個女人多說話,而是十分認真地織著毛衣。她拿毛衣在程大棟的身上比划了一下說,你和加南差不多身高,我比照一下。
幾天以後梅娘又來了,這一次她穿著一件乾淨的素色陰丹士林旗袍。她在沙發上坐下以後,把一包小金鼠牌香煙放在桌上,隨即抽出一支,邊用打火機點煙邊說,我想和你談談。
蘇響沒有接話,她的目光長久地投在煙盒上。煙盒上站著一個穿格子旗袍的女人,披著金色斗篷,戴著白色手套,手指間夾著一支香煙。蘇響突然覺得,如果梅娘再瘦一點,倒和煙盒上的女人很相像。那天梅娘照例是程大棟陪著一起來的,後來程大棟就像一個影子一樣沒有插進來一句話。大部分的時間裡,都是梅娘在說話。梅娘主要是在陳述著她年輕的時候有多少風光,蘇響一直認為,這個討厭的女人是一個吹牛不要命的人,她怎麼會是一個共產黨地下交通小組的頭目?
梅娘離開公寓房之前,蘇響盯著梅娘臃腫的臉認真地說,讓我為盧加南活下去。
梅娘看了她好久,她手指頭夾著的香煙在無聲地燃燒,那越來越長的一截白灰很像是一粒蟲子在緩慢爬行。一截煙灰掉落地面的時候梅娘說,你願意隨時死嗎?
蘇響摸著肚子說,我有孩子。
梅娘突然咬著牙怒喝,那你沒有資格為盧加南活下去!你只能為你自己活下去!
蘇響望著憤怒的梅娘有些愣了,後來她嘆了口氣說,我願意的,但我更是一個孩子的媽。
梅娘緊繃的臉終於慢慢鬆弛了,她把煙灰彈在一隻碎器碗里說,你們結婚吧。
梅娘接著又說,你的代號,黑鴨子。
那天晚上蘇響一直看著梅娘肥胖的身影一扭一扭地消失,她清楚地看到梅娘穿的陰丹士林旗袍有一個線頭脫開了,像一根捲髮一樣垂在旗袍的開衩處。蘇響對程大棟說,梅娘是不是受過什麼刺激?
程大棟說,沒有。
蘇響說,那她和我說話的時候怎麼像個仇人似的。
程大棟笑了,說她對仇人從來都不願說話,她和你說了那麼多話,是把你當成親人了。